治愈从来都不是医学的唯一目的。当疾病无法治愈时，帮助和安慰患者，是我们更重要的职责。

暗夜

清明假期刚过，病房里有些冷清。

“渠老师，54床怎么样了？”我朝那间病房努了努嘴，手里在准备着明日的输液巡回单。

“早晨五点半突发呼吸心跳骤停，硬是抢救过来了，然后一直多巴胺维持着。下午四点多停了一会儿，血压骤降，所以就一直续着。”

“厉害！”

我知道这个病人上周来的时候血钾7.48mmol/L，第二天还去本部做了一次血透。渠老师又告诉我，这一次，她的血钾是7.98mmol/L，身体状态极差，家里经济拮据，家属拒绝接受一万元一次的床边血透。

午夜交班毕，我详细看了一下该病人的病历及相关检查内容：九年前因宫颈癌放化疗后好转就没有定期复查过，近两周体重下降10斤，尿少……哎，貌似又是一位惯于隐忍的中国式女人。

01:00，我起身朝54床走去。六年的临床护理工作，我已不再害怕死人、鲜血、亦或丑陋，但在临推开门的那一刻，我还是不由自主的深吸了一口气，就像人们要潜入深水时那样。毕竟，门里的那个世界与外面的不大一样。

生命这只旧钩子，拉扯地就要断了。

房间很安静，只有床头柜上的心电监护仪偶尔会滴滴哒哒的响着。床边一群人守着，我后来知道那是她的妈妈、婆婆、大娘、弟弟、老公、儿子。女人很瘦，神情淡漠，两只眼睛深陷其中，目光呆滞。

我轻轻地走至床边，查看了一下留置针的情况，顺势轻轻握了握她的手：“xxx，您现在感觉怎么样？”

她微微颤动了一下，再没有别的动作，也没有回答我。

“您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呢？可以跟我说一说么？或者跟家人说一说？我知道您心里想着事儿呢。”我轻柔地问道。

女人微微晃了晃脑袋，仍旧没有说话，目光依旧呆滞。

“她就是不愿意说话，啥都不说。”她的妈妈站在另一侧道，看看我，转又心疼的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儿。老人七十多岁，眼里有泪光，嘴角有抽动，但都用力在噙着。

“您这个时候不想说话，没有关系，那我就多说一点吧。我知道我没有办法真的去感同身受，因为我不是您，但我会尽可能的去感受您。早晨，您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，此时此刻，您意识清醒，生命体征尚且平稳，家人陪伴左右，这也是不幸中的小幸运了。当我们遭受了命运的不公和灾难，当这些灾难把我们剥夺的一无所有的时候，其实我们至少还剩下一种自由，那就是我们面对灾难时选择的态度和行为方式的自由，这个是我们可以选择的……”我啰里啰嗦的说了一大堆，我看到她的眼里有了波澜，但她依旧没有说话。

我走出病房，她的弟弟也跟着我走了出来，说我的那些话，让他感觉心里暖暖的。

当天下午，我小夜班，去查房的时候，家人很高兴地对我说，病人今天又要吃的又要喝的了，话也多了。当她的弟弟笑着问我：“昨天夜里跟我们说了很多的，是你吧？”她竟然笑着回答说:“是她。”

晚十点，我在走廊里遇到了她读大二的儿子，聊了一会后，我问他：“有没有什么特别遗憾的？”他说：“有，我还没有来得及孝敬她。真的，我从小到大从没给她买过一样东西。”“那明天就去给她买一套睡衣吧，这是你现在可以做到的。趁她现在精神还好，多陪陪她，给她讲讲你在学校的生活等等。”

我突然想到了网络上很流行的一段话：去见你想见的人吧。趁阳光正好，趁微风不噪，趁繁花还未开至荼蘼，趁现在还年轻，还可以走很长很长的路，还能诉说很深很深的思念，趁世界还不那么拥挤，趁飞机还没有起飞，趁现在自己的双手还能拥抱彼此，趁我们还有呼吸。

后来巡视病房的时候，看见她儿子偎在她的床头，母子俩在看着手机里的图片，女人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笑。

女人没有过早的放弃自己，我很欣慰。

黎明

凌晨三点钟，“咳咳咳”撕心裂肺的咳嗽声，从6床那边传来，仿佛肺都要咳出来了。

“xx，您感觉怎么样？”我快速地行至床尾，此时的女人已经停止了咳嗽。

“没事，过一会就好了”。女人坐在床上，捂着胸口，努力地挤出一抹笑，有点气喘的回应我。男人在背后扶着她。

“那就好，有事随时叫我。”我轻轻捋了捋女人的肩头，随后离开病房。她，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强。

女人，四十多岁，肤白貌美，儿女双全。男人也很帅，一直陪着她。

上一次夜班，巡视病房的时候，看到女人又在咳嗽，就同他们聊了一会。也许是因为籍贯相同，所以大家都比较放得开，那个时候我们好像不再是护患关系，而是老乡间的沟通与交流。那晚，我们聊的挺多，从一开始知道自己得病到现在的整个心理路程，以及接下来的打算等等。所以，我知道女人有着一件厚厚的“我很好”的外衣。

男人说：他刚知道诊断的时候整个人都要崩溃了，后来慢慢的，也就接受了。他刚开始是瞒着她的，但是后来去北京再次明确诊断的时候，那位医生很严肃地指正说“你没有隐瞒患者病情的权利”，他才告诉她。他知道她心里很能盛事儿，而且很能忍耐。亲戚朋友来看她，她总是装的没事人一样，别人一走，她就虚脱的受不了了。

女人说：“其实一开始知道病情，我真没觉得怎么样，觉得就是得病了就治呗。但是现在，连换了三种方案，几乎是最后的希望了。而且，这种正规的化疗，我的身体吃不消了，我这次，都要下不了床了。你知道么，每次咳嗽的时候，那种要窒息的感觉真的太痛苦了，那个时候感觉好想放弃。因为那个时候我知道除了我自己，谁也帮不了我……”

“你能够真实的同我表达你的感受，非常好。好受的时候，大家都会想到坚强，而真正难受的时候想要去放弃，这也是大家都会有的念头。我们先要接受这个念头的升起，只有接受，我们才会有所调整……”我一边宽慰，一边又觉得自己的语言苍白无力。我们都明白很多道理，也都很容易就会说出宽慰别人的话，但是如果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，我们又能做到几分坦然与淡然？

早晨床边交接班的时候，一进门，我就看见女人靠窗站着，男人在一侧扶着她。

“呀，下床啦！”我笑道。

他们转过身来，微笑着点头。

“是的，下来站站。”女人微笑着回应我。

“挺好挺好。”我很开心。

下午床边交接班的时候，同事告诉我6床出院回家了。

“嗯，挺好的。”我说。

破晓

文中提到的两位，是万千肿瘤病人中一个微小的缩影，我深深地疼惜他们，又被他们的坚强与不弃深深地打动着。工作了近六年，我早已深深的感受到治愈从来都不是医学的唯一目的。当疾病无法治愈时，帮助和安慰患者，是我们更重要的职责。

“让爱向前走，走向无限，让疾病向后退，退到有限”是我们这个行业所追求的过程，面对我们职业的局限性，我们常常会感觉到无力、沮丧和挫败，因为我们每天都在面临着我们无法改变的现实，那就是患者患病这件事，患者得了癌症这件事，以及患者即将离开人世，这些无法改变、无法挽回的事。如何用能力去改变可以改变的，去胸怀去接纳不能改变的，是我们需要做的功课。

作为护士，我们除了是专业的工作者，我们更是病人的倾听者、陪伴者、见证者和贴近者。作为一名肿瘤科的护士，我们有更多的机会去引导终末期患者理解和接纳死亡，陪伴和协助他们找寻意义、重整计划、感恩惜福、活在当下，积极地活到最后一刻。

我们是陪着患者走夜路的人，我们不能改变夜的黑，但可以因为我们的陪伴增加他们走夜路的勇气。我们，是暗夜里的那束光呀。

暗夜已退，黎明在即，破晓将至，新的一天，又要开始了。

肿瘤四病区孙晓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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